涩湖

闵玧其的生物钟比闹钟要早两分钟。光朦朦胧胧探进来，如同往常取消闹铃。每个清晨都无比寂静。
公文包吐着文件，打印而出的规整A4，参差不齐的卡在拉链处。领带打好，窗帘拉到阳光不能再进来更多的极限，收了手。
吐司不沾果酱，牛奶过期了，沿着水池倒下去的话有种颓唐的诧异感。让人喜欢不上来的搭配。

车驶在公司楼下，被超速的保时捷挡了路。车上的人同样西装革履，刘海拂在眉宇，一个轻柔而从容的笑，气质使然。那人正了正衣装，竟然长出了口气才踏进楼去。
闵玧其移开视线，看了看时间，没再耽搁就驶去了停车库。

金泰亨比大学毕业的时候再成熟，锋利得更张扬——闵玧其想起校友的话，金泰亨的身形和皮相，生来就是万众瞩目，就算他甘愿做个普通小市民，最终也会被捧到人群中央。人们仰目他的步伐，甚至连同他脚下的鞋一再神圣化。
闵玧其侧身让路，迎面是从办公室走出的金泰亨。
“玧其哥。”金泰亨的声音过于明朗了，以至于让闵玧其神经抽痛。当然这只是耳膜的下意识反应，他说服自己。
闵玧其是个健谈的人，只是因为常年没有获得舒适圈，语调和措辞总不达意。他已经习惯并接受沉默，却从未像此刻一样懊悔过——
面对金泰亨，自己竟哑口无言。
内心裂开无数个出口和无关痛痒的措辞，无法一寸寸拼接完整。

“两人相安无事”这是闵玧其听过最荒唐的话。它们一字字地清晰印刻在《超度》的复刻原稿上。复刻的原稿，多好笑。十九岁的自己念念不忘这份复刻原稿到二十岁，金泰亨费了点劲弄到，在他生日那天作为附送礼物。
闵玧其在夏天来临前反复读过，心里只剩下疑惑和不安。
原来自己一直渴求的，只不过是一篇篇矛盾的闪烁其辞。

那行字在原稿的最后一页歪歪扭扭，好像下一秒就要跌落。
后来闵玧其才懂得，书上没有错，他们真的相安无事。自己也没有错，因为一切也终究只能相安无事。

酒吧的后面是工作室，一个不太符合他西装革履衣装的地方。经过朴智旻的吧台时，那人的烟抽掉了大半，悬在那双厚唇上，像快要脱离墙皮的钉子。
闵玧其的西服已经脱下挂在手臂，坐上了吧台的椅子。光太晃眼了，他不自主的避了避，像回避一对紧密相贴的情侣。不，不用非得是情侣。
“刚看见金泰亨了，在C区纸醉金迷呢。”朴智旻眺望着酒吧的右方拥挤的人群，把威士忌推过来，里面的冰块相撞，意思响了几声。
“刚回来就奔酒吧，小子意图何在呀。”朴智旻一双媚眼看着闵玧其，装着云淡风轻的玩味。
闵玧其没作声，抿了两口威士忌，如今只有酒精能让他清醒。
“是不是咱俩的事儿暴露啦？”朴智旻越说越起劲儿，笑起来的模样妖得很。当然也带着一股利气。他全程拖着腮，烟已经抽完。
他忽而一微笑，故意站起身俯下头吻上闵玧其的薄唇，手作势碰倒桌边的酒杯，舌头在一瞬不轻不重的破裂声冲了进去。闵玧其没推开，只是微阖着眼，轻仰着头。

光下两人在灰暗中格外耀眼。

“你是不是觉得，失去了金泰亨，谁都可以。”朴智旻缩在闵玧其的怀里，彼此的呼吸混杂着烟酒味儿。相贴的皮肤涌着对方血液的温度，细细酝着汗珠。
是夏天。夏天了。朴智旻的蝴蝶骨硌着闵玧其的手腕动脉，眼前是一片夏夜光景。
“我没失去过他。”他说。
朴智旻嗤声笑了两声，便没了声响，许是睡着了。

闵玧其拉开工作室的门，酒吧在一片晨曦中活像去往耶利哥的街道，光影斑驳。无数高脚杯的影子重重叠叠，最后落在闵玧其脚边的是双拖趿的皮鞋。
金泰亨不知什么时候来，或是昨夜根本没有走。
他沉默的望着闵玧其，以及那苍白肩头被抓出的红痕。没僵持太久，金泰亨大步迈进了工作室。闵玧其抓住他手臂的力没有全施，像在演一出半推半就的戏码。
越过音乐设备，在最里面的卧室门被大力推开，墙上悬着的相框落在地上。朴智旻半醒，卧在双人床上。一条单薄的被子掩不住全身的红印，也没有掩住的意思。
朴智旻抬眼看着攥着拳头的金泰亨，勾起嘴角，抛了个媚眼。
金泰亨的模样没有昨日那般明朗，像一个阴暗面，另一个金泰亨。闵玧其看着他侧脸，像出皮影戏。

地下车库值得发生的事情，除了犯罪，只有无数对驳相撞。
金泰亨很激烈，模样其实和大学时代一点没变。懂得变通、换位思考、自省。闵玧其没什么表情，身子倚着车身。
“泰亨，我们已经又过了一个四年了。”语气清淡地让自己也吓了一跳。好像和男朋友谈论周年的礼物，周末的旅行计划，季节的推移变化。

金泰亨的刘海长长了，闵玧其伸出手，就像四年前一样，帮他拂开，露出他傲人的眉宇眼眸。动作轻的，好像真的还清了他们间的纠缠。

他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，他想要《超度》，要曲子大红大火，要知音。闵玧其笑，甚至带着无奈。
我想要太多了，已经没有空余的资格再得到你了。

我从未失去你，也从未得到你。

这是他六年前的故事。
金泰亨上半年递来的喜帖躺在电脑旁，上面写着一行字。

闵玧其如同往常拉开工作室的窗帘，逐渐茂密的枝桠蔓延在窗边。充沛的阳光从对面的楼房高檐快速攀爬散下。

已经夏天了啊。夏天了。